從北京到布加勒斯特有多遠（十）

2023-01-23 16:13

來源：澎湃新聞·澎湃號·政務(wù)

3月1日是羅馬尼亞傳統(tǒng)的迎春花節(jié)。這是象征春天到來的節(jié)日，男士們應(yīng)按傳統(tǒng)習(xí)俗購買紅白絲線點綴的飾品送給母親、姐妹或女友，在美好的季節(jié)里祝福她們幸福順?biāo)?。盎然的春意不可辜負，熟識的羅馬尼亞朋友推薦我去歌劇院看戲。對方是布加勒斯特大學(xué)法學(xué)院的學(xué)生，住處與我所在的學(xué)院招待所僅有一墻之隔。某天閑聊時，她突然指著宿舍陽臺對面的建筑問我：“你喜歡聽歌劇嗎？國家歌劇院每月都有經(jīng)典劇目演出?！毕氲街霸诓┪镳^見過的古舊戲劇宣傳海報，自覺這番建議值得采納。于是，每周光顧歌劇院就此成為閑暇時刻的消遣。

宛如滄海遺珠的喬治·比才：風(fēng)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與《卡門》哈巴涅拉唱段

2022年3月

喬治·比才（Georges Bizet）本名亞歷山大·塞薩爾·萊奧波爾德·比才（法語：Alexandre César Léopold Bizet），是法國浪漫主義時期的作曲家。在比才有限的創(chuàng)作生涯中，多數(shù)作品被他人改編并以未經(jīng)授權(quán)的版本留存于世，只有1874年寫就的《卡門》大獲成功，是西方最受歡迎和最常上演的歌劇作品。

《卡門》是四幕歌劇，第一幕展現(xiàn)塞維利亞的街頭場景，第二幕表現(xiàn)吉普賽人的生活和舞蹈，第三幕對走私販們進行群像刻畫，第四幕介紹斗牛士的游行活動。該劇由普羅斯佩·梅里美（法語：Prosper Mérimée）所著同名小說改編而成，故事發(fā)生在19世紀(jì)中葉的西班牙塞維利亞——吉普賽女郎卡門因滋事斗毆被捕入獄，卻巧妙地利用伎倆逃脫罪責(zé)。負責(zé)看守犯人的唐·荷塞逐漸與其暗生情愫，但卡門卻因為斗牛士埃斯卡米洛的出現(xiàn)而移情別戀，最后死于唐·荷塞復(fù)仇的利刃之下。

該劇將個性突出的吉普賽女郎卡門（Carmen）設(shè)定為核心人物，但實際擔(dān)綱女高音的是唐·荷塞的未婚妻米凱拉（Mica?la）。劇中的男高音是同為主角的青年衛(wèi)兵下士唐·荷塞（Don José），他因卡門的勾引而背棄米凱拉，并自甘墮落成為走私販。斗牛士埃斯卡米洛（Escamillo）為男中音，其演唱的《斗牛士之歌》（Votre toast, je peux vous le rendre）是本劇經(jīng)典唱段之一，以歡快華麗的旋律表達人們對斗牛士的贊美和喜愛?？ㄩT的女中音詠嘆調(diào)《愛情是一只自由的鳥兒》（L'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）最為知名，原曲由塞巴斯蒂安·伊拉迪耶（Sebastián Iradier）寫就。這種中等速度的二拍子舞曲廣泛流行于古巴哈瓦那地區(qū)，被稱為“哈巴涅拉舞曲”，節(jié)奏富有彈性和張力。因該唱段對吉普賽女子卡門的人物性格的塑造較為深入，有時也被稱作《卡門哈巴涅拉舞曲》。

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編排的《卡門》定于3月5日公演。因我多次到劇院看戲，基本熟悉各演員們的樣貌長相，故發(fā)現(xiàn)上半年僅有單次檔期、未安排復(fù)演的經(jīng)典劇目或集結(jié)羅國本土最具實力的歌唱演員陣容——在《游吟詩人》里扮演吉普賽女子阿祖塞納、獻唱著名選段的女中音，僅是戲份不多的配角。至于其他唱功拔萃、地位關(guān)鍵的演員，竟成為默默無聞的群演。飾演卡門的女歌唱家并不年輕，眼角的皺紋甚至在燈光下清晰可見，但這也暗示著她不凡的資歷。頗有唱功的女中音特意使用響板和鈴鐺作為舞蹈道具，還以打響指、手撫裙擺等細節(jié)動作表現(xiàn)卡門對愛慕者的不屑，充分運用眼神戲刻畫出吉普賽女郎放蕩不羈的形象。

1-1 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的《卡門》劇照圖片源自官網(wǎng)宣傳頁

1-2 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的《卡門》劇目信息圖片源自官網(wǎng)宣傳頁

醉心東方故事的賈科莫·普契尼：柔中帶剛的蝴蝶夫人和冷酷無情的圖蘭朵公主

2022年3月

賈科莫·普契尼是意大利著名作曲家，全名賈科莫·安東尼奧·多米尼科·米凱萊·塞孔多·馬利亞·普契尼（意大利語：Giacomo Antonio Domenico Michele Secondo María Puccini）。作為“真實主義”思潮的擁躉，普契尼的知名作品不僅涉獵西方傳統(tǒng)題材，也對東方故事傾注創(chuàng)作心血。以日本藝妓為主角的《蝴蝶夫人》便是其中代表。該劇主要參考美國作家約翰·路德·朗（John Luther Long）取材自法國海軍軍官皮埃爾·洛蒂（Pierre Loti）半自傳作品《菊夫人》的同名短篇小說，將故事時間設(shè)定在1900年前后的日本長崎。年輕的日本藝妓巧巧桑（Cio-Cio-San）背棄本土宗教信仰，不顧親屬反對嫁給了美國海軍上尉平克頓（Pinkerton）?；楹蟛痪茫娇祟D返回美國并就此杳無音訊，巧巧桑卻執(zhí)著地待其歸來。直到平克頓帶著另娶的美國妻子重返日本，巧巧桑才如夢初醒地得知真相，最后用匕首痛苦自盡。

普契尼為歌劇《蝴蝶夫人》共設(shè)計五個創(chuàng)作版本，最初的兩幕劇在首演后反響慘淡，故大幅改寫內(nèi)容調(diào)整為三幕劇。同時，普契尼試圖將帶有日本元素的旋律融入劇本。由巧巧桑演唱的女高音詠嘆調(diào)《晴朗的一天》（Un bel dì, vedremo）有較長的宣敘，表達出巧巧桑堅信平克頓會與她重逢的期盼心情。與傳統(tǒng)的歌劇編排略有差異，《蝴蝶夫人》的開場序曲極短。雖然配樂試圖烘托歡樂的婚禮氣氛，但弦樂隊以賦格的形式奏出急促而忙亂的聲響，用此暗示故事結(jié)尾蘊含的巨大悲情。

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為《蝴蝶夫人》安排了演出場次。鐘聲敲響，大幕拉起。流水小橋和綠植盆栽首先映入眼簾。身著和服的女高音端坐在日式屏風(fēng)前，用歌唱將巧巧桑的心事娓娓道來。從拿起小尊佛像叩拜、仔細擺放花瓶等動作中，觀眾能直觀感受到巧巧桑對丈夫平克頓的思念。因劇情設(shè)計蝴蝶夫人巧巧桑與平克頓育有一子，束起發(fā)髻、踏著木屐的小演員也有無臺詞的出場戲份。劇中和日本藝妓關(guān)聯(lián)的角色均由西方面孔扮演，但我卻發(fā)現(xiàn)飾演巧巧桑的女高音擁有褐色的瞳孔和黑色的頭發(fā)。在劇目演出結(jié)束后，她快步走上前臺并用英語向觀眾作出致意。羅馬尼亞籍歌唱家慣用“V? mul?umim”作為敬語，于是我推測扮演巧巧桑的女高音是來自他國的特邀嘉賓，而官方網(wǎng)站劇作宣傳欄的演職人員介紹的確證實了此番猜想——在翻看歌唱家履歷信息后，我得知女高音的名字是巴諾·伊斯瑪圖列瓦（Barno Ismatualleva），出生于烏茲別克斯坦的安集延。

2-1 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的《蝴蝶夫人》劇照圖片源自官網(wǎng)宣傳頁

2022年3月

《圖蘭朵》同樣是賈科莫·普契尼介紹神秘東方的歌劇作品。劇目中文譯名“圖蘭朵”來自意大利語“Turandot”，該詞源于波斯語的“Turandokht”，意為“圖蘭之女”。該劇以中國元朝公主圖蘭朵（Turandot）與流亡的韃靼王子卡拉夫（Calaf）之間的愛情故事為主線?？ɡ蚺c父親砧木兒（Timur）和侍女柳兒（Liu）在京城重逢時，得知迎娶公主圖蘭朵需答出由其本人準(zhǔn)備的謎語，否則將遭遇處決悲慘喪命。但卡拉夫依舊被城樓上親自監(jiān)斬他人的圖蘭朵所吸引，不顧三位大臣平（Ping）、龐（Pang）和彭（Pong）的反對，執(zhí)意應(yīng)婚并答對圖蘭朵設(shè)下的所有謎語。圖蘭朵拒絕認輸且不愿履行婚約，逼供侍女柳兒以獲知卡拉夫的真名，迫使對方為保護王子而選擇自盡。圖蘭朵被柳兒的死和卡拉夫的執(zhí)著所震撼，最終主動將自己的婚約昭告天下，并表示王子的名字是“Amore”，即意大利語的“愛”。這也是歌劇《圖蘭朵》所詮釋的核心主題——即柳兒對卡拉夫的主仆之愛，卡拉夫?qū)D蘭朵的傾慕之愛，以及圖蘭朵對卡拉夫的接納之愛。

《圖蘭朵》以意大利劇作家卡洛·戈齊（Carlo Gozzi）的劇本為基礎(chǔ)，但普契尼生前未能完成全劇創(chuàng)作。在普契尼病逝后，弗蘭科·阿爾法諾（Franco Alfano）對其劇本草稿進行整理，但戲劇界對弗蘭科·阿爾法諾是否遵循遺稿細節(jié)進行續(xù)作持有疑慮。上世紀(jì)二十年代，西方人少有機會到東方進行實地考察。普契尼本人并未到過中國，他的異域情懷可視為主觀塑造的東方主義幻想。但不應(yīng)否認，以西方視角重構(gòu)的中國故事更容易使本土觀眾產(chǎn)生共情。

賈科莫·普契尼的劇本創(chuàng)作重視契合歷史背景和文化意象。蒙古帝國于1206年建立，1227年滅西夏，1234年滅金。蒙古帝國建立后有三次西征，成吉思汗及子嗣在歐亞大陸掀起“蒙古旋風(fēng)”，其在百年內(nèi)持續(xù)擴張領(lǐng)土版圖，亦使東西方產(chǎn)生連結(jié)和交流。結(jié)合彼時西方對東方的恢弘想象，普契尼將故事發(fā)生的時間設(shè)定在中國元代。游牧征戰(zhàn)的民族特質(zhì)與圖蘭朵鐵血冷酷的人物性格相呼應(yīng)，為劇中人物下令處死未答出謎語的求婚者提供合理性?！傲痹谖鞣轿幕型ǔ１憩F(xiàn)女性之美，并暗示痛失所愛的悲傷，有時也寓意離別和緬懷逝者。侍女柳兒所演唱的詠嘆調(diào)《主人，請聽吾言》（Signore ascolta）細膩地表達出對王子的深情和忠誠，同時為劇中第三幕的柳兒之死埋下伏筆。由于《圖蘭朵》意在講述中國故事，普契尼還在編曲上采用民歌《茉莉花》的部分小節(jié)，作為貫穿劇情始終的主旋律。相較于在中國江南地區(qū)廣為流傳的原版曲調(diào)，以管弦樂演奏所呈現(xiàn)的《茉莉花》一改既往的似水柔情，變得響亮而有力。

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上演的《圖蘭朵》未采納任何改編創(chuàng)作。劇目保留圖蘭朵知曉卡拉夫真名前后的喃喃自語的獨白，為情節(jié)跌宕的故事寫下圓滿結(jié)局。無獨有偶，中國國家大劇院排演的《圖蘭朵》也對劇情走向采取類似的收尾處理。東西方戲劇本質(zhì)上存在涇渭分明的藝術(shù)哲思。然而，對于中國故事的講述似乎殊途同歸。雖無法考證普契尼是否傾向于順勢而悲地封筆，但不符常理的虛無浪漫或為現(xiàn)實蒙上更加沉重的底色。

2-2由里科爾迪（Ricordi）設(shè)計印刷的《圖蘭朵》早期樂譜封面圖片源自維基百科

恰逢周末，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座無虛席。在管弦樂奏響的強音中，舞臺前的幕布被緩緩拉起。鑲嵌著凸起銅釘?shù)牧疗峒t色城門、覆蓋著金粉的龍形浮雕引人注目。相較于其他公演，這場布景不算豪華的《圖蘭朵》勝在現(xiàn)代新銳的藝術(shù)處理。被施以行刑的波斯王子，只穿如古希臘制式的粗麻外袍登場，未以傳統(tǒng)服飾的打扮示人；小和尚們超度亡魂的戲份被刪減或隱去，現(xiàn)場的舞臺上僅保留管弦樂為伴奏的人聲合唱。飾演主角的女高音剪著齊耳有劉海的短發(fā)，在演唱詠嘆調(diào)《祖先的屈辱》（In questa Reggia）時表情肅穆，表達出圖蘭朵對先輩暗夜被擄的憤恨；飾演卡拉夫的男高音擁有圓潤而飽滿的音色，他唱出表達自己和百姓心聲的《今夜無人入睡》（Nessun dorma），由此將劇情的發(fā)展推至高潮。

劇中的三位元朝大臣平、龐和彭以夸張而色彩鮮艷的戲服粉墨登場。取自中國鑼鼓奏樂擬聲詞的人名是巧妙的暗示，表明配角被賦予頗具怪誕的喜感——平、龐和彭苦口婆心地以“世間唯有道永恒”為由, 勸說卡拉夫放棄成為駙馬的念頭；三人還在劇中的第二幕第一景中大吐苦水，抱怨自己每天要閱讀大量宮廷文書，還要辛苦地主持各項宮中瑣碎儀式。同時，平突然想念起被湖水和翠竹環(huán)繞的舊宅，因而唱起《我在河南有個家》（Ho una casa nell’ Honan）。彭和龐則開始回憶家鄉(xiāng)的樹林和花園，并渴望告老還鄉(xiāng)借此歸隱。因普契尼在該部分著重描繪中國文化習(xí)俗，平、龐、彭不僅輕快地介紹慶祝喜事懸掛紅燈籠、處理喪事需要香油火燭和木制棺材，還念叨著祈禱神佛庇佑、發(fā)出“今年是可怕的虎年”此類的感嘆。

管弦樂奏出的強音能讓人產(chǎn)生恣肆而瀟灑的聯(lián)想。觀眾會感嘆圖蘭朵的冷酷無情、憐憫柳兒的悲劇命運，也會被卡拉夫的勇氣所打動。在這場完成難度極高的演出結(jié)束后，彼時的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響起經(jīng)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。相較于以往，觀眾們的情感反饋變得更加積極。即使樂隊指揮與歌唱演員們頻繁地鞠躬致謝，臺下的觀眾也未將喝彩逐漸平息。顯而易見，民族的就是世界的。講述東方故事的《圖蘭朵》過于動人心魄。即使我來自中國、熟知劇情梗概，但聽著《茉莉花》熟悉的曲調(diào)數(shù)次響起，看到觀眾或屏氣凝神、或以手拭淚，也難以抑制內(nèi)心因觸景生情產(chǎn)生的起伏。

注1：有關(guān)羅馬尼亞國家歌劇院的劇目演出信息及歌唱藝術(shù)家介紹，詳情可參見其官方網(wǎng)站（https://operanb.ro/）。

注2：有關(guān)歌劇《圖蘭朵》落地中國的本土改編，詳情可參見新華社2018年發(fā)布的新聞報道、國家歌劇院官方網(wǎng)站的劇目介紹（http://m.xinhuanet.com/2018-10/12/c_1123549349.htm；https://www.chncpa.org/zwzt/ycjm/gjtld2008/）。

注3：歌劇《圖蘭朵》獲得公認的最佳版本是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（The Metropolitan Opera House）1987年公演影像實錄。此外，大都會歌劇院在2009年、2016年和2019年均對該劇進行復(fù)演，服裝、化妝和道具基本延續(xù)首演舞美設(shè)計。1998年由張藝謀、祖賓·梅塔（Zubin Mehta）聯(lián)袂合作的《圖蘭朵》亦有較高的世界影響力。雖評價褒貶不一，但該版本因在紫禁城太廟進行影像實錄而被廣泛熟知。

注4：中國民歌《茉莉花》在該劇中對原有歌詞進行改寫，最具代表性的是小和尚為亡魂誦經(jīng)時所唱的選段。歌詞大意為：“遠方之山，仙鶴歌唱。四月花不再開，雪亦未消。從沙漠到海洋，千種聲音輕喚。公主，來我處吧。此地百花齊放?！?/p>

注5：既有參考文獻及互聯(lián)網(wǎng)信息資源將“Honan”翻譯為“河南”或“湖南”，但參照羅馬拼音轉(zhuǎn)寫漢語讀音的威妥瑪拼音系統(tǒng)，該詞實應(yīng)為河南的舊稱。鑒于此，劇中第二幕的唱段Ho una casa nell’ Honan在本文中譯作《我在河南有個家》。